男女主角分别是蛋头罗圈儿的其他类型小说《幸存者故事小说结局》,由网络作家“陆离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3“我做惯了力气活,山路虽然陡,背着小孩也不觉得十分重。“但是背人和背水泥是不一样的。人虽然装在麻袋里,还是温温的,有脉搏。“我想起爹临死之前,我常背着他去看医生。“他的肺已经烂了,换起气来像个破风箱。我一面走一面听着风箱呼哧的声音,没过多久,我的呼吸就会跟风箱的声音同步起来,好像两个人在通过同一个风箱呼气。“孩子装在麻袋里,不知道是他跟着我,还是我跟着他,我总觉得我俩的呼吸也同步了。“走完山路,又爬野路。我们走了很久,起码有两个小时。“离山顶已经很近了,我们修桥的大河已经变成了山脚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线。周围都是高草和野藤。“我们走到一块树少的地方,像个平台似的能看见老远。歪嘴让我把麻袋放下,掏出几张像纸钱又不像纸钱的黄纸,点燃了把...
《幸存者故事小说结局》精彩片段
3
“我做惯了力气活,山路虽然陡,背着小孩也不觉得十分重。
“但是背人和背水泥是不一样的。人虽然装在麻袋里,还是温温的,有脉搏。
“我想起爹临死之前,我常背着他去看医生。
“他的肺已经烂了,换起气来像个破风箱。我一面走一面听着风箱呼哧的声音,没过多久,我的呼吸就会跟风箱的声音同步起来,好像两个人在通过同一个风箱呼气。
“孩子装在麻袋里,不知道是他跟着我,还是我跟着他,我总觉得我俩的呼吸也同步了。
“走完山路,又爬野路。我们走了很久,起码有两个小时。
“离山顶已经很近了,我们修桥的大河已经变成了山脚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线。周围都是高草和野藤。
“我们走到一块树少的地方,像个平台似的能看见老远。歪嘴让我把麻袋放下,掏出几张像纸钱又不像纸钱的黄纸,点燃了把火焰绕着麻袋转了一圈。
“我看着烧尽的黑灰打着旋儿往天上飞,忽然有点害怕,想要赶紧下山去。
“哪知道歪嘴烧完黄纸,从地上捡了砖头那么大块尖石,递给我说:‘你来。’
“我吓了一跳,转身想走,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,山下围上来两个男人,都很面生,其中一个光头手里拄着铁锹。
“我明白了,他们是怕我告状,要弄脏我的手。
“三面都是坡,加上我爬了半天山,已经没力气跑了。但是要我下手,我是真的害怕。
“那光头忽然说:‘要么一大一小,反正不嫌多。’
“他说完,拿着铁锹往我这边走了一步。
“人脸上的杀气是能看出来的。杀鸡杀鸭的时候,就算你手里没有刀子,鸡鸭也叫唤得格外厉害。
“我没办法,只能从歪嘴手里接过了石头。
“歪嘴好像良心发现了一样,轻声跟我说:‘你就隔着麻袋砸,不用看他脸。’
“然后又说:‘弄完了就没有你的事了。’
“石头大概是第一次被人捡起,上面全是青苔,被惊扰的潮虫爬到我的手背上,在汗毛里痒酥酥的。
“我拿着石头,好一阵都没动。光头又向我走了一步。
“我看着手背上爬行的虫子,黑色的甲壳在太阳下闪着光。
“我忽然把石头往光头脸上一砸,抢起麻袋就从平台边缘滚了下去。
“我本来想顺着斜坡溜下去,但是坡太陡,我往下跳的时候又太猛,打起滚来根本停不住,只觉得天旋地转,像有一群人拿着铁锤围着我砸。
“好容易有棵老树挡住了我,我才没有掉到悬崖下面去。往上已经看不到崖顶,我只听见上面有人在叫。他们没有带绳子,只能绕路下山去截我。
“我沿着斜坡爬了一阵,心想离我跳下来的地方越远越好。好容易在岩壁找到一个能落脚的凹洞,我赶紧把背上的麻袋放下来打开了。
“小孩还活着,跟我一样满头满脸都是血,鼻孔一扇一扇的。
“我赶紧把他嘴里的棉纱掏出来,哪知他马上大叫出来:‘你先人!你龟儿屁眼儿虫!你龟儿……’
“他的声音之大,简直像炮弹爆炸了一样,炸出来的全是脏话。
“我怕被别人听到,赶忙去捂他嘴,结果被他狠咬了一口,我手上本来就有伤,那一下痛得我叫得比他还大声,眼泪都要流出来了。狗野娃儿!”
说到这里,老人摸了摸自己的手,好像事过几十年,伤口还在痛一样。
“等他渐渐不骂了,我才慢慢把手放开,问他叫什么,爹妈在哪里。
“他瞪着眼说:‘都死毬了。’
“我又问他脖子上的银牌牌。
“他说:‘是老子偷的。’然后又骂起人来,让我把绳子给他解了。
“我这辈子被骂得最凶的就是那天,我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学来这么多骂人的怪话,好多连我都没有听过,好多连我都说不出口。
“我一边挨骂,一边给他解绳子。那绳子套得很紧,还打着死结,我费了好多力气才弄开。
“等绳圈一脱,他就像猴子一样往外跑。我赶紧抓住他后心,说跑不得,跑出去肯定被逮。
“他翻过身来就是一耳光,跟着双手在我脸上乱打。他声音大,力气更大,打得我眼冒金星。
“格老子我也火了,在地上摸来摸去,想找个东西楱他一顿。结果摸到滑溜溜的一根,提起来发现是条花蛇。
“我从小就怕蛇,赶紧往地上甩。蛇一落地就开始往坡下游,看得我浑身都是鸡皮疙瘩。
“还不等它游出洞口,就被小孩一把捏住蛇头。蛇身立刻缠上他胳膊,小孩把蛇头放在脚后跟用力一碾,蛇头就烂了。
“小孩臂上挽着死蛇,探头出去看了看陡坡上下。那时天色已暗,冷风也刮起来了。他把死蛇掼在我面前,从洞口抱了些干草进来,伸手入怀摸出一盒火柴升起火来。
“这时我已经无比确定,他肯定是个野孩子。骂人,生火,抓野物都是他们的绝活。
“我们工地旁经常有这样的火堆,或者是用烂砖搭起来的土灶,里面烧着捉来的鸟兽鱼虫,或是偷来的红苕玉米。我还见过他们用只烧得发黑的铁锅煮青蛙吃。
“小孩烧出一大堆草灰,把蛇直接盘在灰里,也不剥皮。
“我们藏身的山洞很浅,岩石也很脆,地上都是石片。小孩捡起石片码在洞口,他码了一阵我才看出来他是想砌一道矮墙,一来可以挡风,二来可以阻住野兽。
“我不由得佩服他聪明,又是可怜他,不知道他在山野里混了多久才学会这些技能。
“我爬过去帮他,他看了我一眼,把手里的石片交给我,自己又去烧火。
“我虽然不中用,好歹学过泥瓦工,很快就把墙砌得又高又直,几乎把洞口都掩住了。小孩骂了一声:‘你要捂死老子吗?’伸手把最上面的几块石片推倒了。
“我才反应过来,洞里烧着火,得留些洞口让空气流通进来。
“蛇烤好了。小孩扯了一截给我,我掰开看见里面的肉是白色的,很多骨头。我咬不下去。
“小孩吃得很快,一面撕扯蛇肉,一面把嘴里的骨头吐在地上。看他那老练的样子,至少有十多岁了,只是身材瘦小,显得格外幼稚。
“吃完蛇,小孩把火堆烧旺,像猫儿那样蜷起睡了。我却怎么也躺不舒服,从坡上滚下来撞伤的地方都在痛,手上脖子上也麻酥酥的,总觉得有虫子在爬。
“直到后半夜我才朦朦胧胧眯了一会儿,醒来时,天有微光,孩子已经不见了。他睡过的地方有个浅浅的坑,像有母鸡曾经在那里抱过窝一样。
“我等到天大亮,确定他肯定不会回来了,看着火堆的余烬,有点茫然。
“工地我肯定是不能回去了,工钱也自然打了水漂。我也不敢回老家去,歪嘴知道我在哪,何况老家也没什么人可依靠了。
“我只能绕路下山,去某个村子里找点吃的,顺便借点钱,去别的地方打工去。
“我拆墙出洞,掰了根树枝当杖,小心地溜到坡底,往工地相反的方向走去了。
“山里的野路极其难走。我一直走到下午才从林子里冒出来,衣服裤子被野草的钩刺撕成一条一条的,跟野人一样。
“我走上土路,远远地已经能看见公路,再远处肯定就有乡镇了。我坐在路边,想把扎在小腿上的草刺拔掉一些,忽然脑后挨了一闷棍,就趴在地上了。”
2
在妇科门诊排队的人很多,纪小茉来得晚了,前面的队伍已经蜿蜒出一二十米。
纪小茉已过三十岁,夫妇俩从领证之后就想要个孩子,本打算怀上之后就可以在单位公开两人的关系,小茉留在报社待产,大展正好跳槽去别家机构。
哪知过了许久仍没消息,到医院一查才知道纪小茉内分泌不调,卵巢也出现严重早衰,治疗需要花很长时间,年纪越大成功率越低。
纪小茉在职场摸爬滚打近十年,从来都是精神抖擞,天不怕地不怕,却第一次有了力不从心的感觉。原本安排好的生活被全盘打乱,父母,公婆,朋友,丈夫,大家的眼睛都盯着自己,所有计划都卡在了生孩子这一关。
纪小茉抬腕看看表,已经等了二十分钟。医院的暖气开得很足,她的额头微微见汗,忍不住拿病历扇起风来。
前面仍旧排着十来人,不少由丈夫陪着。
当了多年记者,纪小茉最是擅长观察,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夫妇的感情好,哪些互有芥蒂。
感情好的夫妇即便不说话,眉眼间也是和善的。拍拍肩膀,递个东西,举手投足都能见到默契。而有些夫妻则是冷眉冷眼,丈夫虽然跟着排队,却极不耐烦,要么粗声大气,要么刷着手机脸撇向一边。
排在纪小茉前面的是一对年轻夫妇,丈夫咕咕囔囔,不住埋怨等得时间太长,看医生太麻烦,把纪小茉听得火冒三丈,好几次都想让那男的闭嘴,又硬生生忍回去了,只能用力地扇着风,把病历扇得啪啪作响。
“我让你早点挂号吧,你不听,非要到医院来等。你不上班,我还要上班呢……”前面的男人又在叽歪了。
纪小茉终于受不了了,把病历往腿上一拍就要发作。这时诊室的门开了,走出一对男女。两人经过纪小茉身边时,只听那男人低声道:“这次要还是不成,你就别拖累我了。”那女人没有答话,埋头跟在后面。
纪小茉一怔,刚才的火气忽然消失得一干二净,眼望着两人走远,心里空落落的。
发了好一阵呆,还是旁人提醒,纪小茉才察觉手机正响得声嘶力竭。
屏幕上好几条信息,是大展发来的。方晴晴的父母发现了女儿的遗书,并在微博上公布,遗书里方晴晴写明高建瓴会协助自己自杀。
微博下面的评论已经炸裂,网友一边倒地站在了方晴晴父母这边,认为方晴晴的死肯定跟丈夫有关。
纪小茉马上给高建瓴打了电话,没有人接。过了很久才接到他发来的短信,他说:“我在警察局。”
等纪小茉赶到警局,大门外已经围了不少媒体。门卫不断劝大家散开,全没效果,所有人都忙着架机器,拍照片,做直播。
纪小茉踮着脚在人群后看了一会儿,心想即便高建瓴在里面也不可能从大门口出来,于是悄悄绕到警局后院。刚等了没多久,忽见高建瓴从一个小角门闪身出来,戴着鸭舌帽,帽檐压得很低。
纪小茉赶紧迎上去道:“怎么样?微博上说的是真的吗?”
高建瓴加快了脚步,眼神避开纪小茉,只道:“没事,没事,警察就是跟我了解一下情况。”
纪小茉几乎要小跑才能跟上他,高声道:“就算她求你,你也不能帮她自杀啊。”
高建瓴猛地停下脚步,转身道:“她是求过我,但我绝对没有帮她自杀。那天下午,我一直在家里。”
纪小茉还想追问,其他媒体已经像嗅到了肉味的狼一样围过来了。高建瓴低头拨开人群猛跑起来,跳进车里离开了。众人如蜂群般追着车跑了一阵,又在四周盘旋了几圈,才终于散开。
晚上到家,纪小茉累得手脚酸软,草草吃过饭便钻进被里了。
大展看她两颊火红,怕她感冒给加了一床毛毯,又把水杯放在床头。
纪小茉半躺半坐在床上,浑身懒洋洋的,脑子里却不断闪现白天跟高建瓴两次见面的情形,皱着眉头说:“高建瓴肯定有问题。”
“有问题警察早把他抓起来了。”大展道,一面说一面甩着体温计。
纪小茉哼了一声,道:“那他怎么知道方晴晴是下午自杀的?”
大展一愣,道:“也许是警察告诉他的。”
纪小茉还想争辩,大展揽起她身子,把温度计夹在她腋下。
纪小茉给他一抱,叹了口气说:“真是热,都是打针弄的,激素太害人了。我今天在医院差点没给热死。”她说着把毛毯一掀,又用手扇了扇风,额角汗津津的。
大展又把毛毯给她盖好,问道:“医生怎么说?”
“还要用几个月激素,然后抽血看看结果。副作用挺多的,但是也没办法,即使要做试管婴儿也得抽血结果先达标才行。”
“嗯,嗯……”大展一面点头一面把温度计拿出来,对着灯光看了看,皱眉道,“是有点发热。”
他让纪小茉躺好,用湿毛巾给她擦了擦额头,又灌了两瓶凉水让她握着。
纪小茉像握哑铃一样握着矿泉水瓶,样子虽然滑稽,但是冷水贴着皮肤,手掌心不再像刚才一样烧得火烫了,凉凉的很舒服。
大展在床边拧着湿毛巾,床头灯的黄光照亮他半边脸颊。纪小茉刚认识大展的时候,他还是个小伙子,现在过了七八年,大展胖了些,眉间眼角也泛起淡淡的细纹。
纪小茉半个头缩在被子里面,低声道:“要是这次还不行,可能就没有办法了呢。”
“没事的,咱们已经去最好的医院了。实在不行,咱们两人不也好好的?”
大展一面说,一面又把拧好的湿毛巾搭在纪小茉额头上。毛巾凉凉的,困意很快就涌上来了。
3
第二天,纪小茉照例去医院打针。诊室挨着医院的放疗中心。中心走廊两边坐着不少肿瘤患者,脸色苍白,有些头发已经完全脱落。
纪小茉前几天还在这里见到一个小小的孩子,坐在轮椅上脚不沾地,正专注地玩着手机游戏。这孩子也光着头,又戴着巨大的白色口罩,只能从粉色的衣服和鞋子判断是个女孩。
每逢见到这样的场景,纪小茉就忍不住安慰自己,不能有孩子虽然是个悲剧,但至少自己还可以活着,生命中还有其他美好的事情可以追求。但只要又一想到大展,想起他温厚的笑脸,又抵挡不住地难过起来。
正走着,手机响了,是妈妈打来的。母女俩拉了会儿家常,妈妈欲言又止地问起了纪小茉的治疗。
纪小茉解释了几句,妈妈却越问越多。纪小茉沉不住气,终于硬着心肠答道:“实在不行就不要了,还不是一样过日子。”
妈妈也急了,话筒另一端的声音明显高了不少,说道:“怎么能不要了呢?你能接受,大展能接受吗?”
“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啊。”妈妈道。
纪小茉的神经像被烙铁烫了一下,直接把电话挂了。她抬头看着一走廊的癌症病患,忽然又想起了方晴晴,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念头决定去方晴晴自杀的地方看一看。
等纪小茉到了郊区,日已西斜,四周人影全无,寒风吹着秃枝不住晃动。
冷冽的空气灌满她整个胸腔,用药带来的燥热感完全消失了,说不出的轻松。
自打开始治疗以来,她去医院的天数比上班还多,整个人紧绷得像一根弦,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自己崩断了。
她不时抬头深深地呼吸一口。呼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刮散。
天是青色的。
天地之间,自己变得小了,那些烦恼和痛苦好像也变得小些了。
纪小茉正望着上空,忽听旁边有人喊道:“嗳,嗳,姑娘,姑娘?”
她转头见一个老头儿,推着自行车,车把上挂着个收音机,正在不远处招呼自己。
“往车站走是往这边儿,你走反啦。”老头儿说。
“啊,我不是……”
纪小茉正想说她不是要找车站,忽然又想,自己在树林乱逛,要逛到什么时候呢?有什么意义呢?
“那边儿就没路了,天黑了就不好走了。”老头说。
暮色入林,老头的脸孔也模糊了。
纪小茉这才意识到已经很晚了,连忙答应了一声跟在老头身后。
老头推着车,慢悠悠地走着,说道:“我也是爱抄这个近路,但是你走反了,这不是越走越远吗?”
纪小茉没答话,老头儿又自顾自地说起来,说儿子没出息,自己退休了还要出来赚钱,天天累得慌。
老头说了半天,见纪小茉一声不吭,忽然压低了嗓子说:“你知不知道?这个林子里面死了人。”
纪小茉一怔,答道:“我听说过。”
“吓人呐!”老头唱戏似的高声道,“以前走这边抄近路的人挺多的,最近都不敢来了。我说啊,都不如我胆儿大。”
“但是呢,”老头儿说着说着扭头笑道,“一个人还是不如两个人胆儿大。今天我下班儿晚了,黑天的时候,旁边还是有个人好些。”
纪小茉这时才明白为啥老头儿要招呼上自己一起走。
老头儿又说:“我吧,其实也不是真有多胆儿大,主要是懒,懒得绕那么大一圈,可能也是年纪大了走不动。对,不是胆儿大,是年纪大。”
纪小茉觉得老爷子真是有趣,忍不住笑道:“要是没碰上人,您怎么走呀?”
老头儿腰板一挺,大声道:“我有这个收音机呀!要真没人,我就把收音机打开,有个人声也好些。”
说罢老头儿拧开了收音机,里面传来滋啦作响的戏曲声,老头扯着嗓子唱了起来,第一句就跑调了,一老一少都忍不住大笑出声。
歌声和笑声惊起了林中夜鸟,扑啦啦地飞起一大片。
纪小茉笑了一阵,但听着飞鸟扑翅的声音,只消失了片刻的阴郁心情又包围过来。
“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。”
她又想起下午妈妈在电话里讲的,笑容淡下去了。
老头儿全没觉察,自顾自地说:“现在这个世道,女孩子出门要小心。你知道吗?死在林子里的也是个年轻女孩子。”
跟着音乐的调子,老头儿用手指在车把上打着拍子,又道:“跟你说,没准儿我还见过那个女孩子。她戴一个大红围巾,就跟你似的,包得挺严实,后来我听说死的那孩子也戴个红围巾。”
纪小茉想起了方晴晴照片里的大红围巾,但又想,戴红围巾的人多了,不一定是她。
“所以啊,你们女孩子出门一定要有人跟着,多一个人多一分安全。”老头儿说,“不过呢,那天我瞧见那女孩儿的时候,她旁边有人,还是个男的,看来有人陪着也不一定有用。”
纪小茉一怔,问道:“男的?什么样的男的?”
老头儿说:“戴个眼镜,挺高的,特别高,像个运动员似的。”
纪小茉心中咯噔一声,忙道:“你跟警察说过没有?警察有没有找过你?”
老头儿说:“没有啊,警察找我干什么?”
纪小茉背上起了汗,又有了燥热的感觉。
我一看,酒瓶子果然还很新,也顾不上问大哥为什么还来砖窑,赶紧拧开盖子喝了一口。
真他妈爽啊。
大哥看我陶醉之余若有所思的样子,笑着说:“怎么?还想吃蒜肠?这个我可没有了。”
我被他说中了心事,两人哈哈大笑起来。
大哥接过酒瓶喝了一口,仰头看着砖窑斑驳的天棚,叹道:“我爹妈刚死那阵,我和蛋头还在这儿住过一阵呢。我去偷口吃的,在人家的摊子前站了好久,结果慌里慌张就拿了把韭菜,窑里连锅都没有,管什么用。你不知道,我那个心虚啊,就跟狗在后面追一样。”
大哥把酒瓶递给我,又说:“后来在社会上混,也真是没有办法。我爸说过,凡事都是有报应的。前几年,我一直在想,我的报应什么时候来。后来又想,来就来吧,反正我是来不及了,只要蛋头有出息,我这辈子就算没白过,遭什么报应也无所谓了。”
火堆对面,蛋头背对我们睡得正沉。我喝了一口,看着他背心微微地起伏。
我知道大哥极爱蛋头,我们还小的时候,有一回他不知从哪里弄来几个瓶起子,送给我们一人一个,只有蛋头的起子是不锈钢的,还被刻成小狗形状,用小狗的尾巴一撬,瓶盖儿就掀开了。蛋头高兴了好多天。
“所以前几年我撤下来了,就是怕把他也带进沟里,还有你们。你还有爹妈,罗圈儿还有他奶奶,这么混下去,什么时候是个头。做人还是体面的好,在街上混总是抬不起头。”大哥道。
我喝得浑身暖融融的,想起当年大哥挥着铁扳手以寡敌众的样子。对方只是推了我一把,大哥就在他的脑袋上砸出两个血窟窿。还有个小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砍刀,大哥把衣服往他头上一罩,空手就把刀夺过来了。
夺刀时大哥胸口给划了半尺长的口子,他眼睛都没眨一下。等把小子们收拾干净,大哥胸前的衣服都给血浸透了。
那时候的大哥多威风啊,没想到他原来惦记着这么多的事情。
想着想着,我就睡着了。醒来时,大哥不在火边,大概出去解手了。
蛋头也醒了,抱着玻璃瓶,里面只剩了一丁点儿酒,在瓶底晃来晃去。
蛋头年纪虽轻,酒量却不行,早已喝得红光满面,笑嘻嘻地看着我。
我爬起来去够酒瓶子,他却先举起来又灌了一口。
我笑道:“看你这个样子,不能喝就不要喝了。”
蛋头嘿嘿一笑,道:“你能喝吗?你有多能喝?你能喝过我哥吗?”
我说:“你要你哥帮你打架,还要你哥帮你喝酒啊。”
蛋头眼睛转了转,说:“打架那是他们找上门来的,我又没干什么坏事。她自己死了,关我什么事。”
我心里一紧,忙问:“谁死了?”
蛋头摇头晃脑地说:“就是灯泡厂那个小妹啊,我跟她亲热了一下,你情我愿的,结果她就跑去跳河了。”
我说:“怎么会去跳河?真是人家情愿的?”
蛋头哈哈大笑起来,道:“哎呀,女的嘛,嘴上说不情愿,心里都是愿意的。我每回路过灯泡厂,还是她先跟我抛的媚眼呢。”
我说:“那今天来的那人?”
蛋头说:“是她的舅舅。”
我说:“那怎么办?人家找上门了。”
蛋头把额前的头发往后一甩,满不在乎地说:“没事,有我哥呢。”
我说不出话来了。
蛋头笑道:“又不是我把她扔到河里面去的,就算打官司,也拿我没办法。再说,我哥怕过谁。”
一阵冷风刮进窑来,蛋头的脸色变了。我回头,看见大哥回来了,脸上映着火光。
我正要开口,大哥说:“你先出去。”
我瞥了一眼蛋头,大哥忽然伸手把我从地上抓起来,猛地把我掼出门去。我跌在雪地里,赶紧爬起来往窑里跑。
门给顶上了。
大哥刚才的脸色阴沉得吓人,我担心起来,想赶紧回去找人来。
刚跑两步,我忽然发现山下上来一群人,浩浩荡荡,数不清具体有几个。只见雪白的手电光,像刀子一样在黑夜里划来划去。
我赶紧跑回去拍门,边拍边喊:“大哥!大哥!”
没人应我。山上的冷风尖叫着刮过,隐约能听见木门里蛋头也嘶声力竭地喊着:“哥!哥!”
我用肩头撞着门,声音都喊劈了,哑着嗓子叫:“跑啊,快跑啊!”
那群人已经登上山顶,有三四十个之多。为首的几个手里拿着棍棒,准是发现了我们的足迹,一路跟过来的。
风雪虽大,却不如这帮人来得气势汹汹。他们看见了我,都喊叫起来,小山顶上从没这么喧杂过。
我害怕,又不想撇下大哥和蛋头,只好把背脊贴着窑门。手电筒的光刺得我眼珠生痛,我抬手抹了一把脸,脸上湿漉漉的,也不知是雪还是汗。
为首的男人正是方才遭遇的平头。他迎风向我喊了句什么,我没听清,跟着他便一棍子朝我打来。
我避了一下,想回手给他一拳,但忽然想起刚才蛋头说的话,顿时全然没了斗志。只这么一犹豫,平头就已经把我扯倒在雪地里。
我见他又扬起棍子来,正要抱住脑袋,砖窑的门忽然打开了。篝火的红光从门里透出来,地上长长的一条影子,是大哥站在门口。
挤在窑前的人群忽然安静下来。
血滴在我眼前的雪地上,我仰头看着大哥。他一言不发地站着,手是红的,脸上胸口也都溅着血沫,正像当年血战之后的模样。
我忙回头朝窑里看去,只见蛋头软绵绵地倒在火堆旁,脸朝下伏着,一动不动。
“噗”的一声,大哥把手里沾着血的砖头丢到雪地里,然后朝人群走去。
人群默不作声地让出一条细道,目送他慢慢走下山去。
风声大作,我趴在地上,想要喊住大哥,却发不出声音来。他在风雪中的背影,我记了二十年。
大哥因为故意杀人罪被捕,因为有自首情节,且认罪态度较好,被判了缓刑。后来又因为表现良好,给予了减刑,我们才终于团圆了。
给大哥接风的酒席吃了很久,出门时天已经黑了。
罗圈儿早已喝得大醉,被两个小兄弟搀着,一步一滑地走在前面,嘴里不知道在唱着什么。
大哥走在我身边,冷风吹着,我俩都没说话。
忽然他脚下一滑,我赶紧扶住。
他弯着腰,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,我发现他眼里都是泪水,哽咽道:“当年……当年,都是我不好。”
我的眼眶也红了,唤了声“大哥”,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。
雪又下起来了。
屋里没有开灯,院外路灯的冷光斜斜地照了进来,勾勒出奔奔小小的背影。
幼儿园四层楼全部都是落地窗,为了安全起见,都装上了防盗护栏。奔奔守在铁窗前,栏杆的阴影打在他身上,一条一条的。
我唤了一声“奔奔”,他没有应。我走近,才发现他的头靠着铁栏杆,已经是睡着的样子了。
微光中,我看着他的小脸,不由得有些心酸,心想也许他妈妈日子过得太过艰难,甚至也许本来是打算带他一起走的,但是终究不忍心。
是啊,谁能忍心呢?
等到他表姨父赶来,我早已让奔奔舒服地在小床里睡下了。他表姨父把他抱走的时候,感谢连连,对我说:“孩子难得睡得这样香,在家里也睡不了这么好。”
从那天开始,奔奔时不常地就留下来陪我加班了,或者说,是我留下来陪他一起等待。
他虽然也有调皮捣蛋的时候,性子却极宽厚温和。一次老李逗他玩,他说了句什么,老李耳背,让他重复了好几遍也没有听清,要别的小朋友早不耐烦了,他们早被自己的爷爷奶奶惯得骄纵不堪,更何况是别的老人。奔奔却说:“没有关系,等我老了,也是一样的。”把老李感动坏了。
我不禁越来越好奇奔奔的母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。只有充满着爱和付出的家长才能培养出人格健全的孩子,但他的母亲竟然死得这样惨烈。
许多个傍晚,我和奔奔就在教室里度过。我备课,他就在旁边安静地玩玩具和看图画书,或者我们一起在院子里玩一会儿,他拉着我的手给我看他发现的蜗牛。
真奇怪,工作了好几年,我这会儿才感觉到当幼儿园老师的快乐。
一天放学后,我俩照例留在园里,忽听教学楼的大门给敲得“砰嘭”响。老李已经下班了,我赶紧去开门。门外吼得地动山摇,一个大汉正拍着铁门喊:“有人没?人呢?都去哪里了?”
他戴着安全帽,背着工具箱,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工人模样的人,见了我就大声道:“不是说有工程吗?怎么都没人了?”
幼儿园四楼的教室本来在装修,其实只是改一下水电,更换门窗,但还是有家长投诉说污染太大,硬是给停了。现在整个四楼都封起来了,所有的课程,包括老师办公,都挤在下面三层楼。
没办法,孩子大过天。家长总希望自己的宝贝儿们永不受任何伤害,不过通常是一厢情愿罢了。
我跟那大汉解释了一下,才知道办公室的人忘记了通知他们工程改期。师傅们白跑一趟,十分不乐意,又在门口跟我争辩了一阵才离开。
我好容易把他们劝走,回到教室,却发现奔奔不见了。
我开始还以为他去别的教室玩了,都找了一圈,还是不见人影。我又跑到院子里找了一阵,终于忍不住喊起他的名字来,一面喊,一面感觉心跳快了起来。
大门锁着,他不可能跑到外边去。刚刚看过的图画书还在桌上摊着,小凳子也仍旧在他刚才坐过的地方好好放着,但是孩子呢?
我楼上楼下地喊着他的名字,脑海里滚过从前看过的新闻……
例如母亲忙着看手机,泳池里的孩子就在眼前被溺死;或者是老人跟别人闲聊几句,孩子就被抱走;最离奇的是一则美国的新闻,说大人买衣服的时候让孩子在试衣间玩耍,后来居然发现孩子爬上试衣凳的时候兜帽衫的帽子被挂钩挂住,孩子两脚踩空,竟然就在试衣间里给吊死了……
我额上浸出冷汗,跑进跑出时撞倒了好几把小凳子。我想要让老李回来,想要报警,摸出手机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都微微发抖了。
我咬了咬嘴唇,想让自己冷静下来。大门关着,窗户也都有护栏,外边的人进不来,里面的人也出不去,肯定不可能凭空消失了。
我木然地把翻倒的凳子一把把抬起来,一面想:“别慌别慌,孩子肯定还在屋里。”
便在这时,我发现玩具柜的柜门轻轻动了一下。这个柜门一直都有些问题,要很大力才能完全合上。
我扔下手里的凳子,扑过去把门拉开,只见奔奔正缩在柜里,一只小手还伸着,估计正想要把柜门关严。
我高声道:“你怎么躲在这儿啊!”一面说,一面把他拉了出来。又道:“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啊!”
奔奔却笑得憨憨的,说道:“该玩游戏了呀。”
“玩什么玩,急死我了!”我一面说着,一面把他衣服上的褶皱抻开。玩具柜很小,真不知道他怎么钻进去的。
奔奔道:“叔叔来的时候,就是该玩游戏的时候了呀。”
奔奔瞪圆了眼睛看着我。我这才意识到刚才对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大了,只得柔声道:“玩什么游戏呀?下次别再钻进去啦。”
奔奔说:“每次叔叔来的时候,妈妈就和我玩钻箱子的游戏。”
我说:“什么箱子?哪个叔叔?”
奔奔道:“就是衣柜顶上的箱子呀。叔叔就是说话声音很大,敲门声音很响的那个叔叔。”
我想起刚刚来访的工人,问道:“是刚才的工人叔叔吗?你认识他们吗?”
奔奔摇头道:“我没见过叔叔的样子。但是他每次来敲门声音也很大,说话的声音也很大。妈妈听到了,就让我钻箱子。”
我说:“是说有叔叔来找你妈妈吗?”
奔奔点头说:“对,他来的时候妈妈就和我玩游戏,箱子里有吃的和玩具。妈妈说不能出来,出来就输了,就算她叫我我也不能出来,只有她自己来找我才行。”
说完这些,他仰面问我:“刚才我赢了吗?”
我脑子有些糊涂,没有回答他,问道:“你上次跟妈妈玩这个游戏是什么时候?”
他说:“好久了,那个时候我还在穿厚衣服。”
我心想可能是开春的时候,至少几个月前,又问:“那你赢了吗?”
奔奔迟疑了一下,说:“我不知道,我睡着了。后来是警察阿姨找到了我。”
我忙问:“那你妈妈呢?”
他说:“妈妈就不在了。”
我的心不住下沉:在他母亲死亡之前,有人来找过他们母子,而且还常常上门,且每次上门奔奔的母亲都会让他藏在柜子里。那么这个“说话声音很大、敲门声音也很大”的男人跟她的母亲是什么关系呢?会不会跟他母亲的死亡有什么牵连?
我心中一紧,忙问:“这些话你跟警察叔叔阿姨们说过没有?”
奔奔道:“没有,也没人问我。”
我一想也是。孩子太小,若不是今天施工队找上门吵闹一通,他也不会条件反射般地藏到柜子里面去。
“陆老师,我今天赢了吗?”奔奔兀自追问着。
“嗯,嗯,你表现得特别好。”我答道,伸手抱了抱他。
我赶紧打电话叫来了老李,让他帮我照顾奔奔。老李看我火急火燎的样子,忙问缘由。我抓起包就往外跑,一面跑一面说:“我去警察局一趟。”
远远听见老李在身后喊:“不要着急,这里有我看着呢。”
3
到了警局,接待我的是个年轻警员,听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半天,他转了转手里的圆珠笔,说:“你等一下,我找技术专家来。”
过了不久,办公室进来两个警察,领头的那个面孔黝黑,三十来岁的样子。
我说:“您就是技术专家?”
对方点了点头,道:“我们得去趟现场,顺便把你捎到车站去吧。”
天色已暗,我惦记着奔奔,又加上头回坐进警车,心情有些忐忑。
听“技术专家”说,奔奔的母亲生前的确交往了一名男友。但是据说两人早已闹翻,而且在奔奔母亲死亡的现场也没有发现这名男子的痕迹,所以就排除了他杀的可能。但是听了我的报告,他们决定再去核实一番。
警车开进小区的时候,天已黑尽。路面上没有什么人,周围有几栋九十年代的塔楼,零星地亮着些灯光。
黑面孔的警官熄了火,从车后座上领拎出一个大工具箱,往小区外一指,对我说:“那边就是车站,走两步就到。”
我答应了,慢慢往小区外走,回头看两名警官已钻进黑洞洞的单元门。不知怎地,我竟然加快脚步也跟了上去。
电梯停在七楼。我记好数字,按了上行的按钮。不一会儿,我也站在了七楼。这行为当真是鬼使神差。
1
班里来了新同学。
一大早,园长就把我叫到了办公室,说新来的小朋友家里发生过变故,父母都不在了,让我多照顾照顾。
我资历还浅,赶紧道:“这种情况,是不是应该交给经验更丰富的老师来带呀?”
“小陆,你的能力嘛,大家有目共睹,我们都相信你!”园长慢悠悠地说。
我急道:“不光是能力的问题,我是怕万一处理不好,对孩子,对咱们幼儿园的影响都不好。”
“那年轻人总要锻炼成长嘛,要学会接受挑战,”园长说。
我还想解释两句,园长把手一挥,道:“赶紧去准备吧,年轻人不要挑三拣四。”
我只好从办公室退出来了。走到楼梯口,带大班的张老师看我垂头丧气的样子,连忙迎上来说:“怎么?把那新来的孩子分到你班上了吧?”
我点了点头,张老师一拍我肩膀,道:“哎哟!那可不容易了,你可要警醒一点儿。”
我忙问怎么?张老师把嘴凑近我脸边,道:“我跟你说啊,这个孩子家里问题大了。”
时间尚早,楼梯间里明明谁都没有,张老师还是压低了声音了说:“他生下来亲爹就没了,是他妈一个人带大的。结果前段时间他妈居然在家里割脉自杀了,孩子一个人在家守着尸体过了好久才被发现,差点儿给饿死。你想想,多吓人啊。”
张老师一面说,一面做出龇牙咧嘴的表情,又道:“这种家长,多半精神有问题。孩子啊,也好不了。”
我只觉得一阵寒意,本就忐忑的心更加焦虑了。张老师却笑了起来,说:“反正到你班上了,你就好好看着吧,不出事就行。”
她一面笑着,满头刚烫的卷发不住地颤动,又道:“你们年轻人精力好,有那个本事。我可不行,光是带一个大班就累得够呛。我觉得啊,我最近是更年期提前了,坐着什么事不干也觉得热,觉得心慌……”
她叽叽喳喳地说着,我什么也听不进去,只看着她涂满口红的两片嘴唇一开一合。
过了老半天她才说完,又往我肩膀一拍,说:“我先忙去了,你加油啊。”
看着她扭着屁股下楼去,我又是无奈又是气苦:这帮老师,肯定都知道什么情况,就联合起来把这孩子推到我的班上,还不是怕出了事担责任!现在的孩子,多金贵啊!我平时已经够战战兢兢了,生怕万一出点什么事,谁担当得起?何况又来一个问题家庭的孩子!
我想起园长的话:“我们都相信你!”
呸!谁是“我们”?是你们都勾结起来算计我!
想到这些,我委屈得简直要哭出来了。我本来就不想来幼儿园当老师,我自己还没结婚生孩子呢。要不是家里帮忙联系了这个工作,我才不来。过去的两三年成天在屎尿屁里打滚,都给浪费了。
我擦了擦眼睛。楼下已经热闹起来了,生活阿姨正组织大家吃早饭,碗瓢碰撞的声音响成一片,间或夹杂着孩子们奶声奶气的笑闹声。
我轻手轻脚地走到我的教室外边,伸头往里一张,很快就发现了新来的孩子。
他穿着一件白色棉短袖,剃着三四岁男孩常见的那种西瓜太郎式的锅盖头,正用手捏着脸上的饭粒往嘴里送。旁边的小朋友说了什么,他也跟着笑了起来,嘴上油油的,一边脸上有个酒窝。
挺可爱的孩子呀。
我还以为会是一个特别阴郁的小孩呢,要么就是特别暴戾,对谁都凶。
家庭对于孩子的影响实在太大了。我这几年总共带了超过一百个孩子,统统都符合这个定律。家庭和睦,家长温厚的孩子往往也比较朴实,如果家长尖酸刻薄,孩子多半也十分蛮横。
一个不到四岁的孩子,目睹了自己母亲的死亡,我还以为他会铁青着脸坐在角落呢,哪知道竟然已经和同学们打成了一片。这会儿吃完了饭,他正和旁边的男孩玩着,把剩下来的鸡蛋黄放在桌上当弹珠一样滚来滚去。
我稍稍地松了口气,刚准备离开,正好赶上那孩子抬头张望,我俩的视线一下子对上了。
我给那双乌溜溜的眼睛一撞,立刻把头缩了回去,也不知道怎么回事,有种心虚的感觉。
上午的课程进展得很顺利。我把新来的奔奔正式介绍给大家,小朋友们都很友好。我一面教大家唱歌跳舞,一面暗暗观察着奔奔。
虽然他上起课来仍有些怯怯的,眼睛不住往四周打量,但绝不比一般的孩子更加拘谨,甚至比不少普通孩子都要开朗。我让大家手拉手转圈,他还主动拉住了身旁的小朋友。
我暗暗松了口气,孩子毕竟还小,受的刺激应该不大。他母亲出事后,他被一个远房亲戚接到附近,在转到我们幼儿园之前已经休息了好几个月,家里的事情他可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。时间可以治愈一切,只要以后得到足够的关爱,他也能健康成长的。
午睡过后,下午是美术课。两个孩子因为争夺一盒新蜡笔又吵起来了,不停地发出尖叫声。我安慰这个大哭的,又提着那个在地上打滚的,忙得焦头烂额。别的孩子有些在画画,有些在看热闹,画具白纸撒了一地。
等我把小祖宗们都按下去了,课程已经过去了大半。一些孩子开始拿着七歪八扭的画给我看,我表扬了几幅。于是更多的孩子挤过来把画递到我眼前,有的把公交车画得像毛毛虫,有的把人画出了三条腿……我一面微笑着表示称赞,一面擦额头上的汗水。
好容易喘平了气,我才有工夫在教室里转转,挨个儿看其他孩子的画作,一面看,一面点头。
奔奔背对着大家,独自坐在一张小桌子上,埋头作画。
他的画作很不一样。满幅只有一种颜色——红色,他用毛笔蘸着颜料几乎涂满了整张A4纸。
我把画拿了起来,好奇地问:“奔奔,你画的是什么呀?是太阳吗?是晚霞吗?”
奔奔抬起头来,对我咧嘴一笑,乐道:“我画的是妈妈。”
我的心里打了个突,木然把画纸又放在了桌上。奔奔立刻埋头又涂抹起来,抓着毛笔的手已经给染成了红色。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,手指上也沾着红色。
晚上回到家,我忍不住在网上查找了一下几个月前的社会新闻,果然找到了奔奔妈妈的消息。他家原本住在城市另一端的一个社区,他妈妈自杀后,奔奔被独自锁在家里将近24个小时,幸亏楼上水管破裂,物业来查看漏水的情况才发现尸体。
新闻配了幅照片:尸体倒在一张蓝白格子的沙发旁边,虽然给打了马赛克,仍旧能够看到满地的鲜血,尸体的衣服给染成红色了,沙发上也浸着一大块血渍。
至于奔奔的母亲自杀的原因和过程,以及孩子如何度过那24个小时,新闻里没有说。
我看着新闻图片,心想他妈妈怎么能当着孩子的面做这种事情呢?况且孩子这样小,如果没有人发现很可能就被活活饿死在家里。如果她想死,难道不能放孩子一条生路么?
“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母亲呢?”我想。
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。皮肤上的颜料已经洗掉了,只有指甲缝里还残存了一点。在电脑屏幕的微光下,看着像是一条血丝。
我想起下午奔奔画的那幅红色的画,忽然有些忐忑,赶紧把电脑关了。
2
第二天上课,一切正常。到放学的时候,小朋友们很快都被接走了。看大门的老李把我喊了出来,只见奔奔一个人背着小书包站在院儿里。
该来接奔奔的是孩子的表姨夫。我给他打了电话,对方说还在加班要晚些过来。
我挂了电话。老李摇头说:“到底不是亲爹妈,什么加班?多半是忘了。”
说完,老李蹲了下来,笑道:“奔奔,跟爷爷在这儿玩一会儿吧?爷爷给你讲故事。”
我叹道:“算啦,老李,你晚上还得巡夜呢,先去吃饭吧。我来看着孩子,走的时候我来关大门。”
老李还想推辞两句,我又说:“反正今天我的事情也没弄完,正好加加班。”老李才放心走了。
幼儿园已经空无一人。我把奔奔带回教室,给他准备了些吃的,又给了他一些玩具和画册,叮嘱了几句,就转头收拾东西去了。
今天真是倒霉。几个孩子调皮得不行,在手工课上打成一片,把工具弄得乱七八糟。有个孩子竟然用胶水把图画书一页一页地粘了起来,等我发现时桌上地上全是黏糊糊的一大滩。
我想把图画书揭起来,发现有几页已经牢牢粘在桌面上,只好拿美工刀来刮,又怕把桌子刮坏了,真是苦不堪言。我一面刮一面骂着“熊孩子”。
等我忙完,天色都暗了。我转头看向奔奔,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爬到了窗前的玩具柜上,脸朝窗外坐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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